举办讲座,在大学校园,该是寻常的教学活动。然而,1月10日下午,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石河子大学举办的一场讲座,意义却非同寻常:
讲课的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三个博士生―――他们受自己的导师孟二冬教授的委托,冒着严寒千里迢迢赶来进行教学辅导;
听课的是孟二冬教授曾经教过的学生―――石河子大学中文系2002级的全体同学。
因为孟二冬老师的病情揪着大家的心,讲座的气氛竟有些压抑:讲课者嗓音哽咽,听课者含着热泪……
孟二冬教授于2004年春天从北大来到石河子大学支教,尽管时间不过短短两个月,但对石河子大学的师生们来说,这个早春留给他们的,是太多不寻常的记忆,太多刻骨铭心的感动……
“支教的时间有限,我要把分分秒秒充分利用好,尽可能多地给学生们传授知识。”
石河子大学位于新疆天山脚下的军垦新城石河子市。新时期,我国教育事业迅猛发展,这所在戈壁滩上建起来的大学,期盼着加强与内地高校的交流。2001年6月,教育部启动“对口支援西部地区高等学校计划”,确定北京大学对口支援石河子大学。
2003年初,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生导师、47岁的孟二冬教授主动要求到石河子大学支教。
2004年3月2日,孟二冬来到石河子大学,第二天他就要求上课。
正式上课的时间是下午4时,他提前来到教室。谁知教室里已座无虚席,有的教师还自己带了凳子坐在后面。
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求知若渴的面孔,孟二冬感动了,他提前10分钟便开始授课。
那节课,他讲得激情澎湃,学子们听得如醉如痴……
此后,他每节课都提前10分钟开讲。他说:“支教的时间有限,我要把分分秒秒充分利用好,尽可能多地给学生们传授知识。”他要求教学秘书增加他的课时,达到了正常工作量的3倍。除了给学生上课,他还为中文系的教师们开设了“唐代科考”的选修课。
白天连轴转般讲课,晚上,一吃完饭他就钻进图书馆,直到闭馆的铃声响起,才依依不舍离开。在石河子大学的日子里,无论刮风下雨,他天天如此。一次,文学艺术学院院长李赋教授问他:“孟老师,听说你为了写《〈登科纪考〉补正》,7年时间泡在图书馆。天天钻在‘故纸堆’里,不觉得苦吗?”孟二冬回答:“说实在的,‘以心中有常乐事,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’。坐在图书馆里,一闻到线装书那特有的纸香味,心里就感觉到特别踏实。”
为了答谢支教的北大老师,一天晚上,文学艺术学院领导班子请孟二冬等人吃饭,孟二冬却婉言谢绝了:“心意领了,饭就不去吃了,我还要备课。”李赋说:“您是博导,教本科生还要备课吗?”孟二冬却认真地说:“我多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,只要明天有课,不管面对什么层次的学生,晚上我都要备课!”
初到石河子大学,孟二冬给学生们这样一个印象:不单学识渊博,课讲得好,身体也很好。能够容纳两百多人的教室,他不用麦克风,清晰洪亮的声音就可传遍教室的每个角落。
孟二冬给同学们的另一印象是,字写得漂亮。为了方便同学们记笔记,孟老师不停地往黑板上写字。孟老师的板书,不是从左至右横着写的“现代版”,而是像古籍那样自右向左竖着写。这样的板书格式,配上孟老师那流畅飘逸的字体,让人充分领略到中国古典文学特有的美感。一堂课下来,这样的“古籍书法”板书,孟老师至少要写20多块,常常是汗水湿透衬衫。
每堂课至少写20块板书,成了孟老师课堂上的一项“保留节目”。
“组织上交代的任务完不成就回去,那是逃兵!”
从孟二冬到石河子大学讲课的第二周开始,同学们发现,孟老师洪亮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开始变得嘶哑了。起初,大家都没有太在意,以为是新疆气候太干燥,加上孟老师的课排得太多的缘故。孟二冬对此更是没放在心上。系领导劝他多注意休息,他开玩笑说:“我这种沙哑的嗓音,是不是有点像你们新疆的歌手刀郎啊?”
时间一天天过去了,孟二冬嗓子的嘶哑程度不但没有好转,反而更重了,还时常伴着阵阵咳嗽,连喝水、吞咽都十分困难。一小碗米饭要吃上半天,同事们不解:“老孟,你这哪里是在吃饭,你是在数米粒啊!”一天中午吃饭时,一阵剧烈的咳嗽竟带出了血丝,同事们慌了,都劝他到医院检查一下,他却轻描淡写地说:“没事,喝点胖大海就好了。”
胖大海的用量在不断增加,而孟二冬的嗓音仍越来越哑。为了同学们能听清讲课内容,他不得不用上了麦克风。麦克风先是放在讲桌上,后来不得不别在胸前。再后来,只得移到嘴边。
尽管发声困难,但课堂上孟二冬一句话也不肯少说,总是力求讲解得更生动、更详细;而在下课后,他却尽量不说话,遇到同事同学打招呼,他也只是挥手示意。与他同来支教的老师开玩笑说:“跟老孟在一起,我们都快学会手语了。”
石河子大学的校领导劝他:“不适合这里的气候,那你就早点回去吧。”他谢绝了,严肃地说:“组织上交代的任务完不成就回去,那是逃兵!”
去年4月26日上午,石河子大学中文系“唐代文学”课教室里座无虚席,同学们屏住呼吸,静静地聆听孟二冬教授的最后一课。此时的孟二冬,说话已经越来越困难,常常是扯着嗓子才能挤出声音来。耗力过多,他头上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掉。剧烈的咳嗽常常憋得他满脸通红。在课程的后半段,他将麦克风凑到嘴边,几乎是一字一字在吼。喑哑的嗓音伴着艰难粗重的喘气声从麦克中撒播出来,许多同学都留下了热泪。
班长吴新峰忍不住走上讲台说“孟老师,您就别讲了。我们实在不忍心!”孟二冬摆摆手:“还有……一点点。听……听我讲……完……”
这一课是如此漫长,因为大家多么希望孟老师能尽快结束煎熬;这一课又是如此短暂,因为大家多想和孟老师多待一会儿啊。
下课铃声终于响了,孟二冬用双手撑着桌子艰难地说:“到……今天,我的课……全……部上完了。因为嗓子不好,影响了……教学效果,大家多原谅。同学们,虽然课……完了,但学习……没有……止境,做学问……要甘守……寂寞。板凳甘坐……十年冷,文章……不写……一句空。”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中,孟二冬踉踉跄跄走下讲台,突然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,鲜血从喉咙中汩汩涌出。
石河子大学马上派人护送孟二冬返京治疗。临走时,孟老师拉着石河子大学党委书记周生贵的手说:“课我讲……完了,但是……卷子还没出,我……回去把卷子出好……再寄过来。”
两天后,孟二冬的诊断结果出来了:食管恶性肿瘤。肿瘤直径达3.7厘米,乒乓球般大小。主治医生十分吃惊:“这么大的一个肿瘤卡在咽喉要道上,别说讲课了,就连出气儿都会很困难。”
“现在我是棵病树,但我这棵病树有信心和你们这些参天大树一起,去迎接春天,拥抱春天!”
孟二冬虽然离开了石河子大学,但他崇高的师德和严谨的治学精神却永远留在了石河子大学,留在了学子们的心中。
中文系2002级同学杜淑娟告诉记者:“以前,想到自己毕业后可能要当‘孩子王’,总有些落寞。有时甚至产生这样的想法,生活在落后的西部地区,真是不幸。自从上了孟老师的课后,我的思想有了很大的转变,重新校正了生活坐标,明白了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该坚守什么。如果将来当了老师,我会像孟老师那样,兢兢业业去做好本职工作。”
中文系2002级同学梁齐伟说:“孟老师带给我们的,不仅仅是学识的传承,也是人格的传承。”
石河子大学的师生们,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他们亲爱的孟老师。今年元旦前,中文系2002级的同学们托人给孟老师送去了一本全班同学的留言簿,扉页写着这样一段话:“孟老师,自从您离开石河子大学后,我们始终想念着您、牵挂着您。曾经诅咒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癌症。‘生不用封万户侯,但愿一识韩荆州。’您为我们树立了一座人生的路标。在这遥远的边疆,我们138颗心天天为您祝福,我们大家每人凑了点钱,虽然杯水车薪,但却希望能为您买上一瓶药,能够使您减轻点痛苦!”
回到北京后,孟二冬先后做了3次大手术。每一次都与死神擦肩而过。然而,他始终惦记着他的弟子们,惦记着他的三尺讲台。不久前,石河子大学的领导到北京看望他,为了方便他与客人交流,医生在他的喉咙里插了一根通气的管子。他诙谐地说:“瞧,插了管子后,说话清楚多了。如果当初我讲课时也插根管子,那该多好!”
同时,他还为同学们带来了一盘录像带。在录像带里,削瘦的他深情地对大家讲:“虽然我和大家上课、学习的时间很短暂,但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情。唐人刘禹锡诗云‘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’。现在我是棵病树,但我这棵病树有信心和你们这些参天大树一起,去迎接春天,拥抱春天!”
《人民日报》(2006年01月25日第一版)